參訪人數:20345人 《情治專欄》父親和他的錫酒壺--正峰電子報
《情治專欄》父親和他的錫酒壺
發布時間: 2024-07-30 11:12   
本會指導委員 張家友

《情治專欄》父親和他的錫酒壺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

本會指導委員  張家友


父親:

在您謝世後的第八年,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十月,我從台灣情報單位退休後自我約束六年,透過當時担任家鄉上訪辦公室主任的文灼弟居中聯繫,情理上取得與中共國安部門的互信,回到一別五十年的山東老家。


我離家時是智齒未全的十三歲少年,再回來已是視茫茫而齒動搖的華髮老者。就亂世難以求全的時代背景而言,少小離家老大歸,本不足為奇;不過,對於家鄉終生閉塞的弟妹們來說,我的天外歸來,不免仍有一些預料不到的驚喜。相信您地下有知,那一刻也是會感受到的。遺憾的是,家人們散居四處,短短一週相聚,難免情未盡意;特別是您已不再倚閭待我,更使此行失却了主題!這也是我此刻藉著寫這封信再度補述一下內心感受的主要原因。



說是返鄉,其實您知道,老家早已名存實亡。許多年來,它固然一直都是我夢中的華城,但早在六、七十年代,中共地方當局為了修築水庫,便已將全村遷往附近的西山高地。圖籍上雖然仍保留了原有的牟莊名稱,但新貌難以取代舊顏,那些經常牽我入夢的明清老屋、石雕牌坊、以及我們父子共睡的土匟、籐床等物,便全部冷月無聲,不見半絲一縷地沉入水底。而原有的二、三百戶人家,志願遷散外地後留下來的,也已寥寥無幾,記憶中的左鄰右舍,幾乎星散迨盡。這一情況,在您生前和我取得聯繫後,便由文明弟來信作了介紹,無奈內心那種「殘山夢最真,舊境丟難掉」的執著與迷情,卻一直糾纏著我,無法跟現實情況結合。直到載我的車子駛近水庫西岸,看到當年依偎在山腳旁的烟樹人家和琤淙涓流,如今已變為浩淼千頃的碧波澄浪,翠琉璃般靜臥谷底時,我才警醒似的發覺,我與夢中的家園,以及親愛的您,真是碧落黃泉,永難相見了。


在世筒叔的帶領下,我和弟妹們穿過山坡地上淹腳的麥田,來到一抔隆起的黃土前,沒有墓碑,沒有供台,連坟的樣子都看不出來,但那裏面確實住著親愛的您。我把酒菜紙錢等供品取出來,攤在您的面前,跪下來,只在內心喊了一聲「爺」,說「我回來了」,便再也找不到接續的語言。多麼希望黃土那邊傳出一點點叩應的回音,但抱我以窸窣的,卻是黃表紙引燃後,一團團灰燼的快速抽搐和飛舞。我當時最想對您表達的是:由於母親早亡,我和文秋妹從小與您建立了父兼母職所培養出來的特殊感情。在我一個人流浪異鄉的這幾十年,念茲在茲,唯一的希望便是趁我們父子都還活著的時候,能夠見上一面,讓我說說心中的話,摟摟您瘦骨嶙峋的身子。當您過世的消息輾轉傳到我的耳中後,彷彿隨著您的大去,這世界便同時不曾醒來。在外人眼中,您祇不過是十四億燈火下的一介老農,渺小得微不足道,但在我的世界裡,卻是北極樓台,長掛夢中的太陽。


回想您這一生,歷經民國肇造、軍閥割據、日寇侵略、國共內亂,以及中共政權成立後,土改勞改、三反五反、清算鬪爭、文化大革命等玄黃反覆的巨變。您一個人所承受的苦難,幾乎可以作為那一代北方老農的總代表。遺憾的是:在我有能力接濟您、奉養您的時候,您却棄我而去,不能再喝我一口水,吃我一餐飯了!


您的墓地,固然如此寒愴,但生前所住的地方,尤其淒涼得讓人不忍卒睹。一幢您親手搭建的磚房子,孤伶伶橫坐在政府分配得耕地一角,進了門,原湯原味的四面牆壁,立刻映入眼簾,除了正面牆邊安放一方茶几、和兩張塌陷的高背木椅之外,完全沒有任何傢飾可作擺設。我仔細掃描一下,全部稱得上裝潢的,似乎祇有靠床的半面牆頭,用舊人民日報裱糊過,但已有好處因陰濕、滷化而垂落了下來,有一片甚至已觸及舖著藍色印花被單的床面。我頗疑惑的問問跟您同住的文亮弟:「這就是爺的床位」?他點點頭,補了一句說:「這房子也是我跟爺親手搭建的。」


我摸摸那綴滿補綻得粗棉布印花床單,沉澱了五十多年的印象逐漸翻湧上來。心想:「這不就是我小時候舖用過的床單嗎?怎麼現在還在使用?」一旁的文灼弟似乎領悟了我的心意,湊上來解釋說:「聽爺娘以前談起過,這床單我和大哥小時候都曾用過,算來近六十年了,老家的東西,很耐磨的!」



離開您生前的住處時,小弟文亮特別從八仙桌抽屜內取出一把凸凹不平的破錫壺,交給我說「這是爺過世前指明留給你的,希望大哥帶回台灣做紀念。」我接過來,一眼便認出那是我八、九歲時,常常拎著它幫您到老家對街雜貨舖打酒用的小錫壺。通常都是在颳風下雪的黃昏天,您酒癮來犯的時候,父子倆磨磨蹭蹭,先到十字路口高家雜貨舖賒二兩燒刀子,再轉到隔壁陳家肉挑子上,用大白楊葉包半斤滷羊雜,回到一燈如豆的家中,一個喝酒,一個啃肉,酒罷肉盡,我或許已睏倒在您腳下,或許正捂著耳朵聽您高歌明志,唱那一百零一句戲詞:「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。」想來您把這隻破酒壺留給我,顯然到老都惦念著這段父子情深、相倚為命的日子。倘若時光真能倒流,我最想永遠凍結的歲月,自然也是賴在那炉火微紅,酒氣氤氳的溫馨中,享受物質上清湯寡水,但是親情却十分濃郁的那些日子。


記憶中,這把小酒壺也是我陪您督工打造的,經過五十多年的使用和摩挲,它已由晶白變為漆黑;壺口扭曲,壺身銲接處破裂,顯然早已不能使用,但它却是您傳給我的唯一遺產,握著它,彷彿握著您的手,聞到您口中的烟酒味,嘴上的鬍渣香。現在我把它擺在書桌一隅,睹物思人,面對著它就像面對著您一樣,父子倆人又同處一室了。


親愛的父親,不知您是否記得?我今年七十二歲,早已是祖父級的人了,但在寫這封信的此刻,却是以當年離家時的十三歲心情,面對三十九歲的您而執筆的。我們父子之緣被迫停格在這一時間點上,足足已有五十年之久,可說是何其不幸而又何其有幸!不幸的是世亂如麻,迫我們天各一方,至死不能相見;有幸的是彼此保留了人生最美好的容顏,留下永遠的回憶。相信直到自子老死,腦海中映現的都是您那張三十九歲、略帶風霜,但並不蒼老的臉龎。如果有一天我從塵世再度轉回到您的世界,我會衝著那張臉,摟住您,用七百年前從山西洪洞老家,帶到山東淄博的原鄉稱謂,大聲喊您一句:「爺!我回來了!」


謹按:本文寫於二十年前第一次返回家鄉探親後。